一晚过去,陈时予头发乱糟糟,脸侧垂下的几缕都快打结了,显得尤为邋遢。几天了,她还是先前的打扮,同一身衣裳,洗得发白的单鞋,因雨天踩了泥水而变得灰脏,看不出原样,活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。
由于前一天的冲突,陈时予别开了脸,不和关姀对视。也许昨晚更为难熬了,她神色挺差,状态不是很好,精神蔫蔫,有点颓。
人总是善变,前晚关姀还讨厌她得很,发了一通火,可今儿老太太出院了,又有两笔钱可以缓燃眉之急,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家在经历“山重水复疑无路”后开始走向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,终于否极泰来,勉强有渺茫的曙光了,关姀看她也没那么碍眼,远比昨晚心平气和。
家里有人,老爷子老太太都在。
撇开昨儿的争执,关姀径直望着对方:“来了可以敲门,这么等着做什么。”
陈时予双眼耷拉,声若蚊蝇:“敲了的。”
两个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,应该没听见。
认定陈时予就是没脑子,蠢且不知变通,关姀蹙眉:“里面没应就不知道多敲两次,喊人给你开门?”
陈时予拧巴,其实喊了的,只不过依然无人应,误以为是里头不肯开门,便只能守在门口干等。她低着眉眼,盯自个儿的鞋尖,不反驳关姀,仅说:“我拿了东西就走,不会打扰你们。”
关姀还是嘴毒:“你倒会挑时间,刚到家没多久就来了。”
收收指节,陈时予眼皮子轻抖,小声讲:“下午你们不在,医生说已经出院了,我才来的……不是跟踪你们到这儿。”
“随便你。”关姀满不在乎,没心思去管真假。
陈时予嗯声。
掏出钥匙,关姀斜瞅了下:“票买了?”
陈时予答不上来,安静绞着衣角,沉默几秒钟才接:“到了车站再买。”
将其所有细微举动收于眼底,关姀瞬间了然,按这德行,多半没咋出过远门,指不定连在哪个地方坐车都找不到,会不会买长途票都难说。
这时还不像多年后那般通行简便,有手机就能操作,连出国都轻而易举。如今买票得去站点预订,付现金,地图上找不到偏远地区的出行路线,车子只通往大站点,余下的路,往返全靠熟人带,多走两次才记得住。
陈时予来时坐的关乞山的货车,在此之前,她的确没坐过火车,除了读书,平常连市里都少有去,从小到大基本都生活在小镇的乡里。
避开关姀的打量,陈时予别扭,自知被看穿了,可不承认,装作感受不到关姀的目光,定定站着。
没空搭理太多,既然人都来了,关姀难得宽容一回,不刻意为难人了,开锁,推门,抬脚先进去,也不拦着对方。
陈时予顿了顿,而后随在后面。
关姀说:“搞快点,很晚了,我们还要睡觉的,别半天都搬不完。”
陈时予应下:“好。”
声音飘如浮毛,柔柔的,脱力似的。
关姀淡然:“我可不会帮你。”
陈时予点点头:“嗯,不用你。”
“我没那义务。”
“知道。”
“是你要来的,本来就和我们无关。”
“……”
“怪不了别人,你们自找的,要怪就怪你妈。”
“是。”
也许是陈时予过于知趣,关姀态度稍稍温和一丢丢,少了两分针锋相对的敌对,即使嘴上的话难听,可下意识的语气没那么冲了。
喉咙酸涩,莫名堵得厉害。
陈时予不在意罗子青抛下自己的,在江北市之前就料到这趟远行将有变数,很多事情都在意料之中,她明白罗子青不会突然变好,那些嘘寒问暖不过是表象,承诺也只是一时的借口,她好像一直都未曾难过,一点不觉得意外。包括连续居无定所在医院偷摸住了几晚,她都没有半分伤心,像是没感情的木头。
唯独这会儿,再次进到这里,却不受控制地难受起来。
这下行李都没地儿能放了。
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陈时予心口抽抽的,愈发紧缩。她不敢抬头看关姀,说话声越来越弱,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。
无意间察觉到了她忽然就变得有些颤的呼吸,身子还跟着哆了两下,关姀回头瞄,发现她眸子湿润,眼周有些红了。
关姀这才打住,不扎人心窝子了,状似无所谓说:“没出息。”
陈时予硬生生把眼中的润湿憋回去,嘴巴张了张,缓缓说:“对不起……”
也不晓得是为哪门子的道歉,现在,还是先前的事。
关姀没声儿了,不讲了。
房子屋里灯光亮堂,老两口都在,这个点了,还没开火做饭,原先摘好的菜原封不动放在案板上。
老爷子和老太太在谈事,老太太坐立不安,神情有些焦急,而老爷子也唉声叹气,他脚上的鞋子沾着泥,显然是在外边到处找过至少一圈了。
至于找的哪个,肯定不是关姀,不然也不会趁孙女出去了才悄悄出去。
见到她们一前一后进门,老太太最先回过神,“啊”地叫一声,老爷子愣住,随后迎上来。
不深究某些细枝末节,当不清楚老两口的想法,关姀若无其事换鞋,随手放资料到柜子上。
老爷子看看陈时予,可顾着孙女在场,还是强行忍住了,问关姀:“有没有咋样,戴老师怎么说的?”
关姀简单交代见了戴方玉的事,先不提钱。
老爷子说:“下次再有什么,我去就行。”
关姀应下,从容转身朝厨房走,故意把地方让给他们。
“我去做饭。”她说。
言讫,头也不回,极其干脆利落,仿佛真不介意。
老爷子左右不是,迟疑片刻,衡量一番,还是由她了。
进入厨房,反手关上门,关姀仍是面不改色,该做什么就做什么。
淘米,打燃煤气,拧开水龙头。
不多时。
外面传来响动,伴随着老爷子后怕的担忧:“孩子你去哪儿了啊,到处都找不着,还以为你丢了。”
陈时予回的什么,听不清楚,太小声了。
老爷子一边咒骂关乞山,斥责是他“畜生”,一边可怜孩子,直呼“造孽”。
老太太倍感伤心,死死抓着陈时予的胳膊,浑浊的双目满带慈爱,伸出苍老的手帮她理理碎发,对其疼惜不已。
老爷子问陈时予老家在哪里。
陈时予轻轻回答:“梁安。”
“还在读书吗?”
“在。”
“几年极了?”
“高一。”
“那就好那就好。梁安还有其他亲人没,一家的叔伯姨娘这些,还有没有?”
“都没了,大伯早就去世了,三娘前年也死了。”
老太太实在心疼,一把抱着陈时予,难过都快喘不上气了。
没忘了过来的目的,陈时予要收拾行李,老两口哪肯放她离开,坚决不撒开。
一时间,房子里挺吵。
厨房里,关姀慢条斯理熬粥,用勺子搅搅锅里,仿若充耳不闻。
另一边的水开了,加少许油,把菜心倒进去,烫熟了捞出来,装盘,接着勾芡调味淋上去。
她厨艺一般,步骤也不太对,都是按照记忆中吕辛教的一步一步弄,可能是中间哪儿不太对,成品却与以往吕辛做的天差地别,东西卖相差,味道也不行。
尝了两筷子,甭管味道如何,能吃就行,搁旁边放着等晚点再端出去。
灶台上的火跳动两下,接连忽闪。
一道门横亘中间,两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,这一处异常清净,除了白粥沸腾的“噗噗”响,耳边再没动静了。
……
端菜出去,一一摆桌上。
成心不看那边,关姀拿了四个碗出来,眼见陈时予一根筋,执拗到无可救药,确实没脑子到了极点,而老太太急得“哇哇”叫,老爷子苦口婆心地劝,又不好让孙女听见了,她“砰”地把碗摔桌上,面色沉了沉。
忽然的响动制住了屋中的闹腾,霎时就停了下来。
平静过去,关姀淡淡一瞥:“有完没完?”
陈时予站着,身上背包,手上拎了两个袋子,看起来有些滑稽狼狈。
“让你走就走,还来劲儿了是吧。”关姀没好气,言语漠然,当场找她算明账,“你妈欠了我家十二万,目前一分钱都没找回来,你也跑了,谁来替她平账?”
怔了怔,陈时予语塞,倒没想起这茬。
关姀直截了当问:“你自己说,这个怎么解决,不然这事没完。”
拉拉背包带子,陈时予给不出答案。
关姀不依不饶:“问你呢,别装死。”
半晌,陈时予才回道:“我没钱给你。”
“然后?”
“但她欠你的,我会还的。”
“你拿什么还?”
还是答不上来,长久无话。
好一会儿,陈时予低低说:“以后还。”
关姀都气乐了:“还把我们当傻子是不是?”
话到嘴边又没了,陈时予酝酿片刻,难得争辩一次:“没有。”
合上门,反锁。
关姀半个字都不信,嘲讽讥道:“忽悠谁啊你……”
她强势,挡住去路,牢牢抓紧门把,用力到指节都发白:“少在这儿打如意算盘装无辜,姓陈的,我告诉你,在你妈还钱,或者你把账给她平上之前,不要做梦可以离开这里,就算你回那个狗屁旮旯梁安了,我也会找过去,只要一天不还钱,大家都别好过,打算甩开我们不认账,门儿都没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