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宝因指尖钢笔跌落,黑色墨水蹦溅在红色方格信纸上,她扭头抬眸,就看到穿着大地色翻领衬衫的裕梦梁,正倾身看向她笔下横竖。
他向来平整精致的发梢微翘,外套很松弛地搭在臂弯,明显风尘仆仆,刚到不久。
黎宝因目不转睛盯着他,整个人就像是被禁锢到那把家常的玫瑰椅里,她看着晨光里的裕梦梁,只觉得他像清风,携着露水里的春光,一同降临到她贫瘠寥落的深林。
“先,先生?您不是……”
黎宝因脚下踩空,险些跌进裕梦梁的怀抱,她紧绷着身体扶住旁边的椅子,看着裕梦梁探究的眼神,有些手足无措地红了脸。
她绞尽脑汁思考要说的话,裕梦梁却很家常随意落座在对面的椅子上,他在看着她,“很爽利,有学生的模样。”
知道他是在讲她的新发型,黎宝因下意识伸手摸了把耳侧碎发。
然而,裕梦梁并未就她的私人问题深聊。
他又倾身将桌角的信封拿了起来,先是翻看皱皱巴巴的牛皮纸,然后又打开信纸,将里头的内容看了一遍。
人在阅读时总是文雅安静,黎宝因下意识看向裕梦梁的眉眼。
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敞亮地观察他,书页投射的光晕掠过他高挺的鼻梁,睫毛下的霭蓝眼睛像碧沉的湖,不同于国人的深黑发色,他发质偏硬,冷调灰粽。
书信合上最后一页,黎宝因眸光微抬。
当着她的面,裕梦梁将书信叠捏在指尖,他一抬手,信纸便被放在桌侧的Fellowes碎纸机尽数吞没。
随着纸张变成碎屑,黎宝因才反应过来,她紧张地看向裕梦梁,恳求中带着几分委屈。
“现在知道怕了。”
裕梦梁开口,并不像花园里那样温和,也不像信里那么冷肃,他笑着看向黎宝因,是打商量的语气,“动手砸东西的时候,就没想过后路?”
不等黎宝因回答,裕梦梁又撕下一页纸停在指尖,道:“唔,也并非完全莽撞过头。”
他停顿下来,蓝色的眼眸仿佛碧水消融,直逼黎宝因心底深处,“我看过名单,毁坏者全是普通款式,或仿制出来的赝品,黎小姐眼光好,还是给裕某留了几分情面的。”
黎宝因窘迫到无地自容。
她真的宁可裕梦梁直接把她送去监牢服役,也强过这样,明知道她是别有用心,还要帮她掩饰,简直更让人羞愧难当。
她低垂着视线,手指快要将衣摆掐透,心里却快速思考着怎么才能扳回一局。
扫过碎纸机里的纸屑,黎宝因想到裕梦梁此举,必然是已经知道了她扔掉信封的行为。
他一定是误会了,误会自己不愿领情,甚至不屑与他做交易,却还是心安理得领受着公馆提供的种种恩惠。
黎宝因自觉找到了一丝空隙,她连忙解释:“那封信,我今天放学才看到。”
“嗯。”裕梦梁立时回应,他嗓音低下来时磁沉温厚,而后极为淡然地冒出一句,“黎小姐爱扔东西的习惯,裕某感同身受。”
黎宝因:“……”
这么记仇的么?看来上次丢掉衣服的事情,他还是很在意。
可即便如此,他后来还是帮了她太多。
黎宝因想起他在信件里的解释,此前困惑疑虑的一切,纷纷都得到了解答。
不管是作为裕梦梁,还是公馆的主人,他从未瞧不起她,未曾趁火打劫,还牺牲自己的利益帮她送姆妈去医院,又花费心思替她主持公道,从聂海生那里拿回了属于阿爸的一切。
良宸生日那天,她前往思栋阁打听消息时,发生的事情再次浮现眼前。
曾经和聂海生一起出现在裕公馆的那位先生亲口告诉她,“如今思栋阁的东家,的确姓黎。原本的聂老板涉嫌多起案件,牢狱之灾必然免不了,就算将来出来,也要债务缠身,这辈子算是完了。”
他还告诉她,原来当初阿爸意外,也并非是与人喝酒赌博,运气不好,才掉入井坑,而是另有缘故。
那时正好陆瓶如病重难医,黎思栋就想先卖掉貔貅镜子,给她治病买药,等到手头周转过来,再去赎回。
因着自己没有好客源,他干脆就托了聂海生活拿,那买家来得也巧,不到两天三方就谈妥了价格。
三方交易完毕,黎思栋兴高采烈地拿钱回家,不料半路被人叫去透了个价,这才得知,聂海生竟然从中净赚十几万。
原本古董生意做活拿,就讲究一个不问,可金额差距实在太大,黎思栋到底心有不平,想来想去,借着酒劲,昏了头跑去玩命闹事。
最后,貔貅镜子算是拿回来了,可他也坏了行里的规矩,被人堵在半道一通好打,在回家途中,他路过街道修理区,头昏眼花没看清路,一头栽进井坑,当场就咽了气。
黎宝因对阿父亲的印象,其实并不多。
在她记忆里,阿爸走南闯北,锱铢必较,总是一副市侩面孔,掰扯要谎随口就来。可即便如此,他也是爱她的,会带她去古董街见世面,也会像教男孩子那样教她读书写字,明理晓事。
黎宝因曾怨恨命运不公,曾憎恶阿爸的贪婪,但更难堪于,这样的事情竟然被裕梦梁知晓。
所以,她急于求证,渴望盖棺定论,想打破被安排的宿命,要等一个尊重她的你来我往。
事实证明,正如良霄所言,裕梦梁的确是她全家的贵人,也算是救命恩人。
而她,理应报答他。
黎宝因实在是沉默太久,久到外面有人前来催促,似乎是要提醒裕梦梁得尽快离开。
裕梦梁并不着急,他端坐在黎宝因正对面,手上的纸张悬空在指尖,被一遍又一遍折叠着,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少女思考的成果。
他这一趟回得仓促,可时间再紧迫,总要她先有勇气问出口,他才放心给到答案。
如果她避重就轻,那他这个做长辈的,也不该强迫晚辈。
“先生,您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?”黎宝因走上前来轻轻开口。
裕梦梁很有兴趣地停下手里的动作,只见她继续说,“我说过,如果有机会,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您。”
裕梦梁抬眸,“哦?”
“那封信的内容,我一字不落都背下来了!”黎宝因态度异常坚决,“我知道您对我这么好,全都是因为怜悯。我也要为我的偏见,向您道歉。”
她深深鞠下一躬,直起身,认认真真答应,“先生,我愿意留在裕公馆。往后,您有任何需求,我都可以完成,绝无二话。”
裕梦梁半支着小臂,略微弯了弯唇角,“你都不问问,我要你做什么?”
黎宝因不假思索道:“我晓得的,我住在裕公馆,是做您的挡箭牌。”
裕梦梁笑了起来,笑容犹如春风化雨,润泽万物。
“傻孩子。”他笑容稍散。
黎宝因心底一沉,直觉自己好像又聪明反被聪明误,事情……恐怕又要被她搞砸。
裕梦梁也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,过了好一会,见她并未退却半步,这才将手中的千纸鹤放进她掌心。
他站立起身,表情凝重,一派正经地俯身告诉她,“黎宝因,记住了。”
她微微仰头,目光正好撞上他的眼。
“你不是什么挡箭牌,也不是我的客人。从今往后,你是这里的主人。”
客人,主人。
黎宝因好像被天大的馅饼砸中,她大脑一片空白。
眼看裕梦梁就要走。
黎宝因赶紧追上前询问,“先生,我可以再问您两个问题吗?”
裕梦梁站在门口,一面从助理手中接过外套,一面示意她尽快开口。
黎宝因也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,急忙问,“您是外国人吗?”
裕梦梁忍俊不禁,又仿佛看透她的顾虑,“中国人。只是我外祖母是俄罗斯民族,小时候曾跟随母亲在乌兰乌德住过一阵子。”
黎宝因放松地舒出一口气,又隐约感知到,在提及自己的母亲时,裕梦梁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哀伤。
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,还是鼓足勇气继续问,“那乌兰乌德是什么地方?”
“知道贝加尔湖吗?”
见黎宝因点头,他才陷入回忆般回答,“乌兰乌德离那儿很近,算是我的第二故乡。”
故乡,母亲。
明明是中国人,却从小在乌兰乌德长大?
联想到上次听到的,裕梦梁的母亲在上沪城去世,黎宝因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,她太晓得亲人离世的疼痛,不忍心再揭他的伤疤。
“第二个问题。”黎宝因赶紧转移话题。
“您都已经寄信了,为什么还要回来?”
裕梦梁整理好衣襟,示意助理先行离开,这才转身看向黎宝因,她个头小,哪怕站在台阶之上,他也需得俯视才能看得真切。
少顷,黎宝因还以为裕梦梁嫌烦了。
就看到眼前的男人慢慢单膝蹲下,他平视向她,见面以来难得的笑达眼底。
“忽视你的意愿,是我的失误。我原以为,书信致歉会更显得庄重。”
“落款之后,我抬头看窗,正好窗外有枝蔷薇,开得正好。那时我就想,如果有机会,还是应该亲口解释,才算诚恳。”
“就像这春天,总要鲜花盛放,才是送寒。”
裕梦梁视线温柔,缓缓朝着黎宝因说起。
黎宝因仓惶挪开视线,小声咕哝,“可您,也没有跟我解释。”
裕梦梁轻笑。
想了想,他摘下手上腕表。
“这是我母亲的遗物。予我而言,代表着警醒,理性与守诺。我将它暂时寄放在你这里,就当是我许给你的承诺——无论发生任何事情,我都无条件站在你这边。”
金属腕表送入掌心,黎宝因听到他继续说,“只要你完全信任我,凡事无需解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