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四点,天还没亮时,班主任挨个从宿舍把她们摇醒。世界寒冷,漆黑,黑纱遮住可视的光线,雾气在郊外游荡,裹上刚从暖融融被窝里钻出来的躯体。
从廊下走到阿基米德塑像边时,流星划过直指天幕的巨大手指。
“不是吧,天上还有流星,我们就要出发了?”
周子钰打着哈欠,昨晚因为今早的出行而兴奋,导致只睡了两小时,眼球和大脑隐隐作痛。
大巴车开进校园,停靠在室内体育馆前的大树下,车下方的货运仓大开着,内部空空荡荡,等待行李和设备装车。
戏剧社的器材、设备昨晚就装好,一个个大黑箱摞在体育馆内,上边的银色钢钉闪着寒光。最大的黑箱是道具组的,足足半人高,四人合力才能抬起,不禁让人疑惑道具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终于在太阳露头前把设备和行李全部装车。
车门一开,周子钰噔噔两下立马抢了个靠车门的位置,累趴在布座椅上,背包往脚下扔。
“啊——累死了,东西可真重。”
“坐好,要发车了。”温芸清点过人数,跟随班主任最后上车,自然的坐在周子钰旁边。
由于前一晚大都没睡好,刚发车不到十分钟,车厢内寂静无声,只留有均匀而舒缓的呼吸。不知过了多久,阳光刺到周子钰的脸上,她睁开眼,对面耸立几座雪山,连成银龙的脊背,尖顶雪坡上闪着金灿灿的光。
周子钰伸手去拍同桌,说:“温芸,你看,是雪山,日照金山!”却发现同桌的脸色不太对劲,额头抵在座前的铁杆上,嘴唇发白,脸庞止不住的流汗。
“你怎么了,哪里不舒服么?”周子钰弯下腰,紧张的察看同桌的状态。
温芸强忍不适摇摇头,虚弱的回应:“没事,就是有点晕车,我靠着缓一会儿就好。”
“你靠窗坐,吹会儿风。”周子钰站起身扶着她换位,见她脸色依旧苍白,心急如焚,问开着车的司机道:“师傅,能靠边停一下么?我同学有点不舒服。”
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她眼,无奈地说:“前边那个服务区才能停,让你同学坚持一下。”
“那您开快点。”
“没法更快啦,要不你来开?”司机半开玩笑地调侃道。
周子钰紧咬下/唇,一只手暗暗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手心,而此时,她的袖子却被温芸用两根手指轻轻拉住,只能转移注意力,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帮同桌拍背缓解。
大巴车像片树叶在蜿蜒的国道穿行,经行的多是大货车呼啸而过,也不相让,车速忽快忽慢,车身剧烈摇晃。本不晕车的周子钰被这么晃荡,也莫名感觉反胃。几十分钟后,终于见了一处简陋的服务区,好让她们下车休整,众人下车后,被山风吹得直哆嗦,纷纷躲到超市里休息。
依山而建的服务区只有两个小超市和一所公共卫生间,超市门口贩卖一些简单的小吃,供往来旅客饱腹,其余人都去买吃的,只有周子钰和温芸因为晕车实在没胃口,选择在服务区内走走。
建筑背后的山石间裂开一道窄缝,从中涌出一泓清泉,只有A4纸那么宽,一帮子戴着骑行头盔、穿骑行服的人在泉边接水洗脸,灌水到杯里。为首的红衣女孩见她们脸色惨白从大巴上下来,招着手臂呼喊道:“嗨——这水能解晕车,来喝两口,洗把脸!”
周子钰闻言,眼神闪过一丝惊喜,赶忙扶着温芸小跑到泉边,满脸感激鞠躬道谢,迅速拿水杯接水递给温芸。山泉水清冽而甘甜,两口下肚,眩晕的感觉褪/去了不少。掬水撒到脸上,山风吹拂过脸颊,带走了大部分热气,温芸的脸色慢慢缓和。
周子钰见状松了口气,也洗了把脸,捧着水喝了几口,用袖子擦干水渍。看见车队摩托挂的是外地车牌,随口问道:“你们是要入藏么?”
这条国道向东链接着繁华的省会,向西则是行进入藏的线路,路途艰险异常。看对方的装扮,多半是自驾进藏的摩托车队。
红衣女孩戴着头盔,直直面向两人,虽然看不清面目,但周子钰觉得对方头盔下的眼正直勾勾盯着自己,女孩听见周子钰的问题,突然哈哈大笑起来,扶着摩托笑的前仰后合。
温芸和周子钰芸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,两人默默向后撤了一步,心想:完蛋,遇见怪人了。
女孩笑够了,方才止住笑声,对周子钰说:“就一年没见,你连我都认不得了?陪你在天台练琴都白练了。”她口音带着湘潭人的爽利,声音清脆响亮。
温芸拉了拉周子钰的袖子,小声问:“认识的人?”
周子钰懵了,直到对方摘下头盔,露出个大大的笑脸,她惊叫道:“贺依斐!”
“我一眼就看到你了,你倒好,半天认不出来我,你旁边这个妹陀蛮乖,是新同学么?”贺依斐向温芸挑了挑眉毛,抱着手臂问。
“这是我社团社长,温芸,这是我以前在首都的琴班同学,贺依斐。”周子钰给两人做了简单介绍。
招手互相打了个招呼,温芸心中虽然疑惑,但也没打扰她们久别重逢。
“我靠,你还活着,之前吴老师不让我去医院看你,吓死我了,你现在怎么样。”周子钰拍了拍对方的胳膊。
女孩蹦了两下,展开手臂说:“全好了,老天偏不要我死,你呢?怎么没去附中上学。”
“别提了,在考场上晕倒,现在回老家读书,你不考了么?”
“不考了,死过一回想通了,我要去做我感兴趣的事,趁年轻多走走。“她挥一挥手中的头盔,恣意洒脱,“对了,你还拉琴么?”
周子钰看了看一旁的温芸,说:“不光拉琴,还给话剧编曲呢,这次就是和社团去比赛的,不过……”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侧包,装着昨天温芸送的玛瑙石,贴在她的大/腿上,带着一致的体温,“我现在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了。”她眉眼弯弯。
车队的队友似乎催了两句,贺依斐戴上头盔,用拳轻轻碰了碰周子钰的肩,闷闷地说:“比赛加油,我要继续赶路了。”
周子钰追上去,拿着手机喊:“留个电话呗。”
对方摆摆手,随着轰隆一声巨响,向大山深处行去。摩托车留下一串灰色的尾气,转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。
回到大巴车,吃过晕车药后,一直沉默的温芸开了口,说:“刚刚那个女生,你们好像很熟悉?”她手扪着彩色的塑料水杯,眼神带着些许疑惑。
周子钰闻言笑了笑,唇角勾起弧度,似乎想到了什么,说:“我们是琴班唯二的乡里别,所以比其他同学更熟一点。”大巴车缓缓启动,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,陷入了回忆之中,故事娓娓道来。
刚到首都时,周子钰在音乐学院的吴教授手下集训,那里多数是大城市来的学生,像她这种从县城里来的少之又少,也最被隐隐约约瞧不起,同学听到桐江县这个地名,甚至问她家里有没有通电。
就是在这种情况下,认识了贺依斐,对方复读了两年,一心考音院附中,入了魔。贺依斐总说:“第三年还考不上,我就跳了。”两人都是县城出身,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。贺依斐打趣道:“我家在县里五个厂,算蛮阔,你家在县里也混挺好,到这人家当我俩是乡里别。”她们两个乡里别就成了练琴搭子。
同校不少是音乐世家,两个在小地方的天才放在这里完全不够看,吴教授嘴毒,还没等那年考试呢,他一句:“三年都考不上,回家说不定还省点钱。”贺依斐从五楼跳下来,那时候周子钰正在楼下买水。
说到这里,温芸皱眉打断了她的回忆:“所以你看见了?”
“嗯,上救护车我还帮着抬了一把呢,衣服上全是血。”周子钰把/玩那颗玛瑙,“不过后来就没她的消息了,我一直以为她死了。”她呼了口气,发现温芸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,眼神里带着心疼和不忍,她还没掉眼泪呢,对方感觉就快要哭出来了。
周子钰声音一下软了下来,笑了笑说:“不过看她还活着,换了个新目标,我也替她开心。”玛瑙在温芸眼前晃了晃,“我也往前走着,大家都在朝前走。”
温芸喝了口山泉水,想起之前周子钰送她的“噩梦”问:“那些首饰里,有关于她的么?”
愣了会儿,才反应过来温芸的意思,周子钰轻轻说:“有的,被音符砸破的鸽子。不过现在,鸽子飞走了,噩梦也该结束了。”
窗外连绵的山崖,由最初裸/露变得茂盛而郁郁葱葱,随着车子的前行,山势也渐渐低矮下去。日落时分,在余晖的边际,显露出大片平原来,而当太阳尽数落了下去,已经能看见城市繁盛的光晖,车流成线的跃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