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梵寺位于都城东南方,他们来到寺庙外面,只见寺庙外人山人海,香火旺盛。今日是大梁的三盥节,人们通常在这一日沐浴采青,之后去寺庙,神祠等地祭拜,向天神祈福,求得庇佑。因此,今日三梵寺被人潮围得水泄不通。
几人挤来挤去,不一会儿,便被人群冲散了。
宛珠顺着人潮走,来到寺庙侧围。三梵寺屹立六百年,历经两代王朝更迭,受过煌煌金匾,也历经风雨飘摇。寺庙中间是佛堂大殿,旁边还有数十间小佛堂,后面还有数间禅房。靡靡梵音从大殿飞出,飘散在寺庙周围。
她站在侧面,从这里看去,不远处有一方暗红色佛塔,木质建筑,六边塔身瘦削挺拔,呈楼阁式,共九层,塔檐上翘,如燕鸟展翅。
这尊木塔很高,远远就能看见它。
宛珠站在那里,仰头细细端详它。清风而过,风中铃铎声厚重悠远,滑入耳中,她听得有些痴迷。
这铃铎声悠悠空灵,落在耳际,仿佛与她灵魂产生了悠远的共鸣,让她就想这样在这道净化人心的铎声中睡过去。
“阿弥陀佛,”一道清泠的佛声在她身旁响起,打断她的沉醉。
她侧首循声看去,是一位老和尚。他穿着灰白僧衣,浓密的眉毛发白,下面是一双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睛,让他看起来很是慈祥。老僧耳垂硕大,让她想起曾经见到供奉在人间佛堂的佛祖像。
这和尚真是好一副慈悲佛像。
所谓相由心生,她不由对这老和尚有了几分好感。
“大师,”她恭敬地双手合十行礼道。
老和尚笑眯眯看着她,“老衲终于等到你了。”
嗯?他知道她此行的目的?
这和尚是三梵寺德高望重的净慈大师,现在的主持了悟大师是他的师侄。净慈大师佛法高深,常入宫给贵人讲解佛法。世间传闻,他不常在寺内,而是云游四海,传授佛学。
宛珠觉得这和尚绝非泛泛之辈,竟能猜到她要来此。
净慈见她一脸戒备,面上慈悲神色不变,继续缓缓道,“三途河上的朝渡女误入禁阵,损了生魂,来此是为了浮屠塔上的那一方檐铃吧。”
“我可解姑娘的疑惑。”说完,转身离开了。
宛珠刚想发问,这老僧却是自己先转身走了。她想了想,指尖掐诀,灵光波动,化作纸鹤,给其他人报信,随后自己提步跟了上去。
她跟随老者来到一间禅房,除了炕和两张椅子,炕上一张蒲团,房里没有多余东西。
净慈盘腿坐在蒲团上,示意宛珠在一方椅子坐下,“姑娘到此是为了寺中檐铃,姑娘可知那方檐铃来历?”
宛珠沉默,她不知,只知道地藏菩萨和酆都大帝曾说那是她的本体;而祖祈说那是他跟黑巫交换之后,她的魂魄寄托之所。
“都对,”净慈听完她的回答,笑眯眯点头说道,“姑娘口中的祖祈,是否是前朝人臣祖祈?”
得到宛珠肯定回答后,他没有再深究,而是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,“浮屠塔上的浮屠铃乃是本寺的镇寺之宝。”
“而浮屠铃的铃舌则是由三梵寺百年高僧的舍利子制成,能净魔化怨……”
他缓缓道来。
现在浮屠铃中的铃舌是大周朝时的得道高僧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。大周末年,当时的人臣祖祈带着一缕玉魂找到寺中主持玄觉大师,说需要借用浮屠铃净养这缕玉魂。
祖祈为人人得儿诛之的奸臣,为百姓唾弃。然而玄觉大师不知出于何意,竟答应了他。
几年后,寄托在浮屠铃后上玉魂染了妖识成了铃妖,搅扰百姓,幸而有两位神仙路过,降伏此妖,都城才重归平静。
宛珠听他说完,心里暗自思忖:这和尚对三百年前的事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?
“那如何修补我的生魂?”她问得急切。
净慈笑着摇头,“莫急莫急,”察觉到她眼中的疑惑,又继续说,“老衲刚才所说之事,不过是人间史册所载。”
宛珠这下不说话了,等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一切皆来自三百年前的一个谶言……”
净慈顿了顿,缓缓掀开三百年前的过往。
大周末年,山河崩颓,内忧外患,江山岌岌可危。末帝出生那年,天生异象,无数鹊鸟成群而来,伴随漫天五色晚霞盘旋都城上空,大周朝上下皆以此为吉兆,纷纷叹道大周有救了。
当时大周朝德高望重的国师于摘天阁上观望天象,批下谶言:天人也,大兴。
皇帝大为欣喜,当场便立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为太子,满朝文武皆异口同声称道,毫无异议。
太子诞生那天,便被赐号懿宸,是为大周储君。
随着年岁,太子不断长大,然而大周却越加风雨飘摇,内有天灾人祸,外有蛮族入侵。
直到元康帝二十二年,那年春闱,有个叫祖祈的寒门学子大放异彩。
帝大喜,认为此子有大才,堪当重用,殿试上当场钦点其为状元。
三年后,帝崩,懿宸太子继位。而祖祈经过三年官场蛰伏,排除异己,党同伐异,短短三年,已手握大权,又借蛮族之势,调兵遣将,带领大军击退异族,掌控兵权,直至位及人臣。
“然后呢?”
净慈拨动手中佛珠,不答反问,“你们是否见过国师?”
想到胥河中的巫婆婆,宛珠点头,她和黑巫想必也到了都城吧?
“国师深得元康帝重用,她本是一缕灵气,因机缘化成人。当年她批下谶言,后来一直受到末帝重用。”
“姑娘可听过地锁?”
地锁?没听过!
净慈见她眼神迷茫,解惑道,“人间王朝气运并非持久不变,时间愈久,人的欲望会将气运消耗殆尽,灵气耗尽,人间便会陷入大劫难。”
这一切是因为天神锁住了大地的气运,任由污浊洗劫人间。
大周朝历经三百年,已是强弓之末。
“为什么?”为什么神要锁住大地的灵气?
“因为楼乌沼泽。”
三千年前的大水不就是发自楼乌沼泽吗?
楼乌沼泽乃是开天辟地之时,便与天地同生的地界。那是天下魔物孕育之地,曾经无数毁天灭地的大魔诞生在此。
“楼乌沼泽魔气秽气丛生,与天神的清灵之气相克,二者互为牵制,不可相容。然而人间的混浊之气,天神的灵气与人类欲望的浊气夹杂,反而与楼乌沼泽有了丝牵连。”
“天神为了压制楼乌沼泽中的大魔物,会以三百年为一轮,将人间气运抽走,化作人间神从而压制沼泽中的魔物。”
可这样,人间不就陷入劫难了吗?
“沼泽与神界不过一界之隔,一旦魔气大涨,天界便会受到污浊,神魔大战便一触即发。”
所以擅自将人间陷入灾难之中?
宛珠听到此处,对高高在上的神有了些许愤怼。
“那末帝不就是?”
净慈笑着点头,“他便是飞身成神的人间神。”
末帝自幼天资聪颖,又得国师谶言批语,深得大周百姓爱戴。他在位时,颓靡的大周有了好转迹象,日渐腐朽的王朝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,百姓在各地为他建庙立像,日日为他祈福,香火不断。
逆臣祖祈不为人道,牵制天子,多为百姓唾骂。
大周百姓深感末帝艰难不易,愈加痛恨奸逆。
“……末帝得了人间香火,气运加于一人之身。然而有气无形,凡间的粘土不可为像。当时大周有一玉雕匠,其做雕器物灵气充盈,有菁菁天地之气。于是便相求玉匠师。”
“不过天意弄人,这玉匠师乃是祖祈的意中人,怎么会与末帝雕刻?”
“后来却不知怎的?三百年前一天夜里,祖祈一身残血带着一残魄找到玄觉大师,道他与黑巫做了交换,能准许我师父将残魄放置于浮屠铃上。”
“而末帝化神后,得一玉身,受人间香火供奉。”
宛珠看着陷入回忆中的和尚,心里有些疑惑,于是待他说完,轻声问道,“大师,请问今年您贵庚?”
净慈一怔,眯着眼乐呵呵道,“老衲也不记得了,或许三百多岁了吧?”
嘶——
这是老神仙了?
她正想再问,外面传来喧闹声,接着一道黑色影子嗖地撞开门飞进屋里。
那扑棱着翅膀,嘎嘎乱叫的不正是重明吗?
其他人随后也出现在门外,净慈毫不意外,颔首让他们进来。
他看了几人一眼,最后停留在祖祈身上,面容依然祥和,“太尉大人,还记得小僧吗?”
祖祈进来目光停留在宛珠身上一圈,见她无事,落下心,转向正看着他的老僧。
此时见他问话,祖祈想了起来。三百年前,他抱着一息尚存的宛珠残魄来到三梵寺找玄觉大师时,玄觉身边曾有一小童,不到他腿高,当时那小童还呵斥他无礼传入寺中惊扰了主持。
“你是玄觉大师身边的僧童?”
净慈见他认出,似乎极为高兴,“百年已过,想不到还能再见到太尉大人,不过老衲已经垂垂老矣。”
“师父生前日日为大人念伽弥清咒,祈求太尉勿入魔道。师父圆寂后,老衲便替大人祈咒念经,如今见太尉岳峙渊渟,胸怀正气,便也无憾了。”
虽然人死身败,又怎能不叫人惋惜?
他说完,看向宛珠,“你的生魂寄托在浮屠铃上,师父的舍利子化作铃舌可助你修补生魂,只是需一引子。”
“当年你雕刻末帝玉像,原是用你的玉灵化成。然而如今那尊玉像汲取了三百年香火,末帝飞升化神,与镇压楼乌沼泽息息相关。”
末帝玉像压制着楼乌中的魔气,也就是她需要去趟楼乌大泽?
净慈颔首,“浮屠铃你们自去取吧,等到你们,老衲也终是圆满了。”说完,那双带着笑意的慈祥双眼缓缓闭上。
宛珠心中一惊,慢慢伸手探他鼻息,竟是圆寂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