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魔物”和“刀宗弟子”的消息一放出,人群立马炸了。
杨悠雁心一凛,看向成济所说得那座酒楼。临窗的桌子旁坐着一个少女,端起茶盏,似朝自己一笑。
坏事了。
她只顾着应付选举和身上的妖气,没想到魔族会拿自己做文章。
——鬼铃为什么敢堂而皇之地出现。
——季云为何疑点重重,但能名正言顺地挂在榜上。
——她虽然是刀宗弟子,但榜上没有直接写明身份,他们也未必认得出刀宗的刀法。是谁捅出她身份的?
大概是魔族。
在杨悠雁离开蜀地前,“魔族”与“八大宗门”都是片面且割裂的词,她只知道提防他们,忘了自己亦处在“刀宗后人”的位置上。
这三者,从来不是孤立、静止、恒定的,而是以自己的身份、立场、目的,处在微妙的对峙之中。她不想入局,也得入局。
眼下有两种可能:要么魔族与天音宗都想意图置她于死地,要么反之。若是后者,魔族大概是为了吸引天音宗,压下季云身份或其他不可告人的事情。
杨悠雁的目的只有一个,按梧灵的话进入天音宗。
火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时,只能想办法拆解掉。
风云变幻间,她想到了丢失的玉。
杨悠雁缓缓凝眉。
她眼见着尹云晖钻入酒楼,朝成济道:“多谢小师父提点。棋子无情无义,可人有情有义的,我还没出面,今天这局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。”
......
“玉呢?”
“在我们手上。”黑衣人道,“正好鬼铃请来了一位魂归楼弟子。主座觉得,什么时候将玉暴露最合适?”
“等杜纯出面。”沈聆之道,“太早了会刻意。中州城嚷嚷着刀宗的罪名,杜纯肯定不会坐视不管,等两方互不相让之时,再用此事做最后一根稻草。”
“好。”
黑衣人唤来只信鸽,将封城之信放了出去。
他感慨着:“曾闻魔族善武者众多,但论谋略,无人出自周逸尘之右。长公主明岚和梧灵都不是善人,你这般涉足她们的谋策,也没有被怀疑?”
“棋局中要留两口气。有这两口气在,绝路也能逢生。”沈聆之缓缓道,“梧灵曾与我对峙,但她今非昔比,来不及查清就得恢复精力。至于符薪,她对我们了解不深。”
是啊。从剑门村以来,哪件事不是沈聆之帮忙?
赶走枭夜,送上天音宗,帮忙摆脱易柏,甚至帮杨悠雁恢复妖骨、搭救原本无关的李听枫。
他看起来彻头彻尾是梧灵的人,以至于她们都忘了:他赶走枭夜,却没要枭夜性命;摆脱易柏,纯因易柏与计划无关;送上天音宗、恢复妖骨,都是为了让杨悠雁离暴露身份更近一步。
杨悠雁重要吗?重要,但仅仅因为她帮梧灵办事,仅仅因为眼下的大局。
沉寂一百年后,魔族再度复兴。
魔界地窄且多熔浆,生存状况艰难,向来意图吞并人族与妖族。
妖族君主昏庸无能,为了躲过迫近的天火之劫,想要举国迁入魔界。
在妖族朝堂上,大半朝臣都被魔族控制,同意此举,但仍有顽固党与以长公主为主的叛党。
毁了梧灵便毁了叛党,连带着也毁了投靠叛党的妖界刀宗。
沈聆之这一棋,正是将梧灵暴露给天音宗的人看,逼迫他们应对。
“但杜纯并非贪图小利之人。”黑衣人道,“若她察觉到妖族和魔族的不合,定会考虑鹬蚌相争坐收渔利,而非主动出手。这该怎么办?”
“天音宗想在八宗会盟稳住自己的地位,不出手也有别的办法。杜纯想让魔族和妖族互斗,我们自然可以用民心与天音宗互斗。只需为百姓营造一个假象,让他们认为天音宗对妖魔勾结不管不顾。”
譬如,杨悠雁与她的朋友,正在拼尽全力地保护一只魔。
到这地步,天音宗仍会保留杨悠雁吗?
一枚棋子而已。为了大局,牺牲便牺牲,他们都不是会因小失大之人。
……
人群中的抗议一声盖过一声。
天音宗极力维持秩序,但碍不住征讨声愈演愈烈,只好遣弟子回宗门内禀报。
尹云晖刚登上酒楼,楼中不仅酒气熏天,说话更是不堪入耳。
“刀宗能出什么好人!百年前就勾结妖魔,谁知道是不是别有用心。”
“出什么好人”自然也骂了尹云晖。碍于高悬在头顶的紧迫感,尹云晖摁下了冲动。
成济让他来酒楼,一定是因为酒楼有端倪。可酒楼也乱成一团,他怎么知道端倪在哪里?
忽然,尹云晖扫见了二楼临窗角落中,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女子。
女子一身鹅黄,胸前垂了两条松垮垮的细辫。她看起来年纪不大,眉目间藏着邪气,由于个子矮,不容易被看到。
她身边围着几名男子,吵吵嚷嚷的,喝得正起兴。但男子们似乎没注意她,她也一直看着楼外,对周围漠不关心。
楼外正好能看见榜,但隔得有些远,看不清榜上名姓。
——不,她看得不是榜,而是榜前人。
尹云晖挤了张桌子坐下,目光紧紧盯住了她。
鬼铃没有察觉到尹云晖的存在。
她用傀儡引开了李听枫,让李听枫暴露。这是她的私事,但他们说可行,因为李听枫恰是杨悠雁的朋友,又恰与魔族有关系。
剩下的就简单了。她只需要操纵人心,让一小部分人捅出“杨悠雁是刀宗弟子”的消息,便可安然看戏。
没想到吧,李听枫?
你身边的所有人,都是已经安插好的暗棋。
鬼铃不需要花费太多功夫。人们对妖魔本就有恐惧,她只要稍稍推波助澜,就可以把矛头转到杨悠雁身上。
此时杨悠雁进退两难。若她不出来,天音宗会将她的名字从榜上抹除;若她出来,不仅改变不了什么,还会成为众矢之的。
就在这时,人群中传来大叫:“说我是妖魔的人,有什么证据?”
杨悠雁果然站出来了。
围在她身侧的人群都不由自主地离远了些。她正乐得见此情此景,走到榜前,语气平静竟也没恼,“文无第一武无第二,比试时你们可都看到了,拿妖魔诋毁我是什么意思?”
“云唐刀宗本就与妖魔有联系,城中出了魔物怎么会与你无关!”
她笑盈盈道:“你要这么说,可把整个天音宗的扬刀门都骂进去了。云唐刀宗是以抗衡魔物闻名,怎么可能反过来和魔物勾结?”
她半句不提妖族,只提魔族。
旁人没注意,但鬼铃注意到了,这是在撇开身份,转移矛盾。
真是烦人......但也有意思。她可是最擅长控制傀儡的傀儡师,谁能逃离自己的控制?
鬼铃正想操纵着人反驳,不防一道厉风劈来,将她身前的方桌劈成了两半!
酒楼一阵喧闹,她也惊得跳了起来,“你干什么!”
只见一个戴面具的少年亮出符牌,就要来抓她,“天音宗弟子缉拿魔物,闲人勿扰。”
“你凭什么说我是魔物!”鬼铃气冲冲地指着他,“我还说你是假冒的呢!”
可她一扫人群,脸色一变,翻窗跃了出去。尹云晖正要去追,被一双手拦住,正是先前替杨悠雁撑伞的“男子”。
李听枫找到了鬼铃用过的杯盏,用术法封住上面的气息,“你拿去天音宗,让魂归楼的人来查。”
而后她一跃而出,如风一般紧追着鬼铃而去。
当被魂归楼弟子看见时,李听枫就知道中了计。
她曾是二阶掌魂师,那位魂归楼弟子争不过她,被她骗到角落打晕。可惜她无法篡改记忆,被人发现后只能藏着身份,尽快从中州离开。
但还有一事,她绝不肯让鬼铃得逞。
她对鬼铃太过敏感,连探魔针无法捕获的气息都能察觉,因此鬼铃催动术法时,她很快找到破绽,赶了过来。
既然鬼铃故意要把杨悠雁从榜上弄下来,她便非要保杨悠雁。
若自己真的死于魂归楼弟子剑下,起码还有杨悠雁替自己报仇。
李听枫追出去后,尹云晖立马明白了意思。
空口无凭。即便他们指认了鬼铃是魔,但等鬼铃隐藏魔气,这一指认也就没了意义。
眼下最关键的不是抓捕鬼铃,而是告诉天音宗,是魔物在诱使他们篡改榜单,真改了,就顺了魔族的意。
他不敢迟疑,带了瓷盏朝扬刀门飞奔而去。
天上,一场小雨初停,乌云低沉阴郁。
分明已是春末,寒气却因乌云涌入了人群之中,凝出一股无形的、压迫的气氛。
街巷中,杨悠雁还在与人激烈地辩驳。
流言有其形成的规律,她爱与人打交道,因此深谙此道。
在流言中,价值观的批驳要远胜于事实,尤其陷入单单依靠情绪的争吵时。这群人深信“妖魔是坏人”“刀宗是叛徒”,这是长远以来积累的观念,批驳无用,但转移矛盾有用。
她伶牙俐齿地接他们的话,末了嘻嘻笑道:“你们不就是觉得我没什么能力,不配来天音宗吗?要不我们打一打,试一试?”
她不动声色地把矛头引到了自己的能力,而非自己的身世上。
她无法改变身世,但能力无可辩驳。
天音宗自诩公正,不就是因为只看能力、不看出身吗?
只要自己能招架住那些人,打得他们心服口服,对于天音宗的决策,他们也无话可说。少了悠悠之口带来的压力后,天音宗就不急于一时判断了。
榜前的小弟子们不知道她的心思,只知道上面还没有传来旨意,不满地叫道:“不准动手!”
“我若不动手,他们不仅看不起我,也会怀疑天音宗的公正。你放心,我不会下狠手。”
杨悠雁笑盈盈地说完,早有人按捺不住怒火挥拳而来。她翩然闪开,等这人快没了力气,才抓住他全都往外一拧,将人疼得跪倒在地。
方才李听枫离开时,她看见了。既然追鬼铃的只有李听枫一个人,证明尹云晖应该拿到了什么证据。她身在局中,眼前迷雾重重,也知道此事不简单,那群天音宗的长老们肯定能琢磨出不对。
思虑之时,杨悠雁又接下了一人的招式。她见这人失了力气倒在地上,笑道:“功夫不错,但离上榜还差了些。可惜我指点要钱,就不费口舌了。”
围观的人群也看出她有些本事,但总有人渴望着谁能打败她。可惜,她一连接了好几个人的招,连能近身的都没有。
人们开始不满了,“榜上那么多人,没有一个能打败她吗?”
“要是能打败她,她就不是榜首了。”
拉扯了好半天后,人群中传来清亮的声音:“切磋怎么可以少了我?杨姑娘,请吧。”
行出的男子手持缨枪,一袭红衣劲装,朝她抱拳道:“龙牙帮姜卓承,承让了。”
少年还是上次见面的样子,眉目飞扬,从里到外都是赤诚坦率。杨悠雁见他朝自己眨眼,亦笑着抱拳,“承让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