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先说?那她得想想。
沈青桃低头转动腕上的镯子,这三年实在太过精彩,她在家十六年,也没有嫁人三年的故事多。
她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父亲,说来话长啊。”
“那就长话短说吧。”
沈老爷不慌不忙喝了一杯茶,还是闺女这里的茶好。
“老夫人佛口蛇心,马夫人挥金如土,姑妹小肚鸡肠,小叔子自视甚高。”
沈青桃为自己马府三年下了个总结,对别人的总结。
“咳咳咳。”
沈老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呛咳几声,好半天回过神来:
“不对啊,当年相看时为父托人打听过,马府人口简单,老夫人诚心礼佛,马夫人大方和善,二姑娘是姑娘家,打听不到什么,三少爷品学兼优,常得教书的夫子夸赞。”
虽说时间紧,但消息和事实也不能差这么大。
“你非要嫁的那马书林更是前途远大,官职低也只是一时的,房中没有通房丫鬟,平日里不去勾栏瓦舍秦楼楚馆,是个正人君子,也是好些人家看好的女婿。”
诚心礼佛?大方和善?品学兼优!?
沈青桃将这几个词在口中复述一边,笑出声来:“也算吧,怎么不算呢。”
只要不是嫁进去,离得远些自然是顶顶好的一家人。
“父亲,该与我说说那正人君子了。”
沈老爷沉吟,不能说得太详细,当年马书林勾搭女儿的时候就是这个手段,悔不该当年让女儿独自出门,看花灯时险些让人掳了,要是没有这件事,女儿未必会倾心马书林,
“英雄救美,而后假戏真做。”
等等,女儿是和他一起去看花灯才差点遭人毒手吧?
沈老爷满脸悔恨,找补两句:“为父发现时,已经晚了。”
他不是只去边城,他需要拿到足够的商品再过去,然后绕着圈将东西换成粮食运到边城。
那小子变心也太快了。
沈青桃出奇的平静,她知道这件事已经两年了,再多的不甘、怨恨,早已随着眼泪流走了。
“父亲,一个人会烂掉的话,多少手段也只是延缓时间而已,早晚还是会烂掉的。”
她想过很多次,什么原因能让边城军营里的人,认识清白人家待字闺中的姑娘,没想到是话本里用烂了的英雄救美。
也是她对她真正动心的原因。
她对假戏真做一词和中间的故事并不怎么好奇,整个人显得心如止水。
“原来,他也不是只待我好。”
沈老爷听得嘴角上扬,他用茶杯和袖摆遮住脸,勉力控制笑意,女儿还在伤心,不能笑。
沈青桃不瞎,她一眼就看见父亲微微抖动的肩膀:“父亲,想笑就笑吧。”
“啊,是吗?为父的喜悦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哈哈哈哈。”
沈老爷眉开眼笑,他一口吃掉最后一块八珍糕,噎得直灌水。
“咕咚,当年你一出嫁,为父与你母亲就后悔了。”
他只有这一个女儿:“青桃,要不然我们招赘吧?看。”
沈父从宽袍大袖的衣裳里掏出一卷厚厚的画册。
“这是近两个月我让人收集的画像,不止是京城,还有老家那边的儿郎,沈氏出了五服的也在这里,重金加急的,很是全面。”
他收到女儿消息之后立刻飞鸽传书,
“不过招赘是临时起意,不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愿意入赘。”
恐怕一个也没有,沈青桃想,明日一过,她就会站在风口浪尖上,稍有不慎粉身碎骨,想再嫁也只有向下,再向下找,要是入赘,只会招来一群豺狼虎豹。
她见沈父兴致勃勃地开始翻看画像下的介绍,试探道:“父亲,我能不能不成亲呢。”
就算运气好嫁给一个现在还可以的男人,万一是下一个马书林,或者李书林、卢书林,她该怎么办。
“女子为何一定要成亲,我并非乡野村妇无田无业,需要嫁人才能活下去,也没有兄弟,没有人会容不下我在家当一个老姑娘,我为何一定要有个丈夫。“
完了,沈父的心拔凉拔凉,他看向女儿。
沈青桃认真的与他对视,没有移开视线。
真的完了,夫人回来还不得打死我!
沈父轻咳几声,问道:“苏杭的丝绸锦缎天下闻名,那里的女人多有一手养蚕缫丝织布绣花的手艺,她们靠手艺也能养活自己,很多织户都是女人养家,你说,那里的女人为什么都嫁人了?”
傻丫头,不嫁比和离、比所嫁非人更加恐怖。
“她们都是自己想嫁人的吗?”沈青桃见过许多风景,也读过四书五经与许多孤本古籍,没有哪本书告诉她,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成亲。
“恐怕,这天下的女子除了你这个胆大的,没有谁会想这个问题。”
沈父拿起画册继续看:“你若不愿成亲,只有两个去处,一个是城外山上的净心庵,另一个便是老家的族庙,否则,这天下人的口舌,读书人的笔墨,是杀人不见血的。”
还有身边的豺狼,每个人都盼着将你收入囊中,千般算计万种手段。
沈父的语气很随意,就好像再说今天天气不错,沈青桃听得不寒而栗。
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囚笼在这天地间,囚笼里的铁索连接着天下女人,将她们紧紧的锁住,但她看不清楚这无形铁索锁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,竟让被锁的人一无所知却又动弹不得。
“来看这个,今年弱冠,刚出孝期清白的很,一家老小五年前回蜀地探亲时遇到地龙翻身,独留下年事已高的祖母和生来病弱的小儿子,老人惊闻噩耗一病不起,撑了两年跟着没了,我看这人也快了,若你真不想要丈夫,那我们就得快点,得赶在他病逝前把事儿办了。”
沈青桃愣愣出神的时候,耳边传来父亲兴致不减的声音。
她下意识道:“不至于吧?”
她好像看到什么枷锁,然后父亲就将枷锁烧掉了。
阳光透过花瓣,穿过枝叶,洒落在她身上,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。
沈老爷嘟嘟囔囔的抱怨:“我是说十两银子一个人,也没必要把什么歪瓜裂枣的东西都画给我吧?这种得扣钱,最多给一两银子。”
沈青桃回过神来:“父亲。”
“这个爱喝花酒的,这个有青梅竹马的,还有这个发达了就退亲的,都得扣钱。”
沈青桃深吸一口气,超大声:“父亲。”
“青桃什么事啊,要不要刚才那个病重的?”
“算了,我突然觉得也不是不能继续找找,招赘再嫁都可以。”
沈青桃想了想,又说:“父亲您和母亲琴瑟和鸣,除了二伯父,大伯父三伯父和小叔父也是如鼓琴瑟,我想再试试。”
不能因为马书林一个人就放弃尝试,找个能拿捏的就没问题。
有父亲母亲在,没什么不能试试的。
“哦,那他的画像也只值一两银子。”
沈父头也不抬,唰唰唰的翻回去用随身的印做了个标记:这些回头都得退九两银子。
城外京营
大军会在城外修整后再进京面圣,军中放眼望去都是结伴来往营外河道溪流的人。
马书林也在其中,他一路心不在焉的摸着袖口,走得极慢,同行的小将叫了好几声也没见他有个反应。
那小将笑呵呵的与旁边的青袍人打趣道:“咱们马兄弟想婆娘了啊。”
云沧海嗤笑道:“那不就在营外的商队里?别光想,可以过去找。”
马书林终于回过神来,他不在意云沧海的态度,对那小将抱拳:“石兄,在下突然想起有要事,不能与你同去商队,还请见谅。”
他扔下这句话快步离去。
石大磊倒不是很在意,他也是临时起意,不过,望着马书林走的方向,他有些纳闷的挠挠头:“不对啊,那边只有个小土坡,那里能有什么事?”
云沧海不屑:“嘁。”
石大磊有些恼了,他一巴掌拍在云沧海的肩上,半点没收力:“你今天吃错药了火气这么大?从刚才一起去河边,到现在一直怪声怪气的,马兄弟怎么得罪你了。”
云沧海吃痛一声,这个憨子脑袋不灵光力气是真大:“你没看见他昨日接了封信?。”
“看见了,马兄弟从接到信后也奇奇怪怪的。”
石大磊又挠挠头:“他的信跟我嘛关系,我跟他关系也不咋地,就是,他不是在边城娶婆娘了嘛,我婆娘也是边城娶得嘛,现在都在一个商队,我就想找他一起去商队,然后让她们一起走,我家那口子胆儿小,有人陪着她俺放心。”
想到自家婆娘,他黑黝黝的脸上硬是浮出了红晕:“她从来没来过京城,等俺领了银子,就带她先买房,俺娘还是租房住,再带她们买点插头上戴手上的东西,嘿嘿。”
她们一定很高兴。
云沧海看不上马书林,这憨子是很不错的同袍,他解释道:“我昨晚起夜看到他拿着那封信,信纸用的是桃花笺,笺上写的是簪花小楷。”
拿着半天不动弹,他不小心就看见了。
石大磊摸不着头脑。
云沧海沉默了一下,直接说石大磊能听懂的:“你的妻在商队,他的妻不在,莫让他身边那女子和你夫人结交。”
石大磊傻了:“他和他那婆娘连儿子都生了,他婆娘还不是他婆娘啊,我的天爷,不是他婆娘,肚皮头还揣起一个啊。”
云沧海被一堆婆娘摁没了接下来的话,一时竟不知如何跟这傻子解释。
他瞥了一眼马书林离去的方向又是一声嗤笑。
马书林一直走了很远才停下,这里是一片绿坡,旁边小溪顺流而下,水声潺潺。
溪流下游离营地近些,下游能看到有几个光膀子的军汉在水里搓洗,有人站起来欢呼一声,手上举着鱼,其他人看见俯下身子开始寻摸。
清澈的溪水被搅得浑浊不堪,更下游的人吵吵闹闹的沿着溪流上来,也跟着一起摸鱼,有人摸着摸着重新回到了下游。
谁都没摸到第二条鱼,他们又吵吵闹闹地一起出水,蹲在岸边用同样的手法搓洗衣裳,务求明日能干净整洁——一点点也行。
看见他们离去,马书林就地坐下拿出桃花笺细看,是沈妹妹常用的东西。
沈妹妹要同我和离?不可能。
她若是和离了,又能嫁给谁,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选。
他按捺住心中莫大的恐慌,不去想自己即将带回京的人。
马书林摩挲着信纸回忆,他们是两情相悦,沈妹妹不会变心的。
他安慰着自己,将花笺平平的展开用掌心磨平褶皱,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。
这里离营地有些远了,商队还要远一些,明日再去吧,他站起身掸掸衣袍上的尘土,顷刻间想到了今日去不成商队的原因。
明日就能回家见沈妹妹了,他快乐的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