监控上出现神的身影时，王纪寒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。
那晚斯蒂特岛沉没之后，他们在海里发现了大量僵硬扭曲的尸体，不用想都知道这是那位“神明”的杰作。他虽没有亲眼目睹神是怎样杀人的，但看到那些尸体时，心里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。
因此他在推开这扇门之前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。
他问出那个问题后，神没有立刻回答他，但从祂瞬间蹙起的眉宇来看，王纪寒知道自己说的没错。
这个猜测不是空穴来风，之前协会研制出了延长血奴寿命的药剂，并成功地帮一个油尽灯枯的血奴短暂地延长了寿命。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药是有用的，但那只血奴只撑过了几个月，一周前，他在短短几天之内情况急剧恶化，很快就死去了。
连禾应该也不例外。
神的目光幽幽地落在王纪寒身上。
王纪寒打了个寒战，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压力。他的嘴唇哆嗦几下，强忍压迫感继续道：“我有一个办法，或许可以救连禾。”
“说。”
“将所有血奴恢复原本的人类身份。”王纪寒顿了顿，继续道，“连禾也是人类，只要抛弃了血奴的身份，他就能活……大概。”
他的语气谆谆善诱，却也不确定神会不会认同他的话。
想救连禾的心是真的，想借神的手处理血奴问题也是真的。他灵机一动，在短时间内想到了这个一石二鸟的办法，但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听闻人鸢说，神连血族的愿望都没有满足，实现人类愿望的可能性就更加渺茫。
“好。”神抬起眼眸，打了个响指。
祂答应得那样轻易，好像只是答应了别人捡起一片树叶一样。
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，屋内顿时狂风大作，金色的光芒从神的躯体上散逸出来，被风席卷成旋涡。呼啸的风声好像猛兽在咆哮，毫不保留地将自己最凶狠的一面展露出来。
在那肆意的旋风中，似乎有红色的微粒从四面八方而来，它们与金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，席卷过屋内的一切陈设。
王纪寒下意识蹲下身，只觉得身上的皮肤都被狂风刮去了一层。
他的耳边听到了数不清的呓语，好像有成千上万人同时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。
男人、女人、老人、小孩……
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，这大概就是所有变成血奴的人，他们的意识被全部集中在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。
身下的地面几乎都在颤抖，等到屋内的风终于止息，神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“成功了……吗？”王纪寒的头发乱七八糟，被那一阵风刮得有点回不过神来。
莱芬奥目光呆滞，抱着被子欲言又止。从被抓到这里开始，他的脑子就一直处于宕机的状态。
闻人鸢放松了绷紧的神经，瘫坐在椅子上，捋了一把头发，低声笑了两声。
这么简单就听信人类的话，帮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。他都不知道是这样随随便便就听信人类的话的神明可怜，还是那些被这个傻子神明杀掉的血族可怜了。
·
夜幕中，血猎们照常巡逻。
韩立雨攀上路灯，站在上面环视四周。
成为血奴之后，他拥有了比肩血族的能力。身体里的血液似乎时刻翻腾着，永不停歇。一到夜里，他就精力充足，状态堪比服用了兴奋剂药物。
他可以轻易跳上几米高的平台，百米跑轻而易举突破五秒，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量似的。
虽说成为血奴并不是他的本意，但事到如今，他也只能以这样的身份生存下去。
这块区域没什么问题，是时候去跟别的血猎汇合了。
周遭都是平房，韩立雨直接从路灯上起跳，踩着房顶往目的地赶。他的脚步轻快，落在房顶上的动静微乎其微。
越过一层二层楼后，他看到路边有几个血猎在朝他招手。
韩立雨再次起跳。
脚尖点地的瞬间，他突然感觉一股无力感从脚底涌上全身，时刻充斥在他体内的力量一下子烟消云散，就好像原本掌控他身体的是另一个强而有力的灵魂，而在这一刻，那个强大的灵魂离开了他的身体。
他一下子失力，从二楼掉了下来。
几名血猎发出一声惊呼。
韩立雨怔愣了片刻，立马调整姿势。滚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商家在路边摆放的塑料桌椅。
“韩立雨！”几名血猎狂奔过来，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，“你没事吧？！”
拜这些塑料桌椅所赐，他没受太大的伤。
只是他的身体……
韩立雨抬起手臂，上面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，血珠渗出来，由小变大，再聚集成一股股细流，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到地上。
“你的伤……”旁边的血猎反应过来。
韩立雨后知后觉地看向身边的同伴。
血奴想要忍受住吸血的本能是件很困难的事，尽管知道他身边的都是自己的同伴，但每回看到他们，韩立雨都会嗅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。脖颈间的血管清晰可见，他甚至能听到血液汩汩流经血管的声音。
而现在，无论是气味还是声音，全都消失了。
“我……”韩立雨呆滞道，“我好像……变回人类了。”
·
让血奴重新成为人类并不是一件难事。他们本来就是因为伊湳花而变成了血奴，伊湳花又携带着祂的基因，只要收回那些基因，血奴自然就能变回人类。
祂觉得那个人类的话有道理。
解除了血奴的身份，应该就可以救连禾了吧？
散落在世界各处的基因被祂收回来，祂能感受到体内的力量又增强了一些。
这样的话，连禾就能好起来了吧？
神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。
连禾的房间黑乎乎的，被子下有一团人形的凸起，胸膛的部分有节奏的起伏着，里面的人睡得正熟。
成功了吗？连禾的情况有好转吗？
神迫不及待地想验证这个方法是否成功，祂快步上前，抓着连禾的肩膀将人翻过来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：“连禾？连禾？”
“……烦，睡个觉都不安生……”连禾挥开祂的手，翻身想继续睡。
他的面颊已经消瘦，在翻身的瞬间，神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。
不太对劲。
神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连禾。”祂这次没有顺着连禾，轻轻揽住他的后背，将人从床上抱了起来。
连禾烦躁地睁开眼：“做什么？”
神愣住了。
连禾的瞳孔依旧是淡淡的暗红色，没有丝毫改变。他身上的气味依旧好闻，却仍然是血族和人类两种种族混合而成的气味。
为什么？祂明明收回了所有基因，为什么连禾还是血奴。
他依旧是血奴，不就意味着……
“不行。”神一把抱起连禾。
连禾被祂一系列诡异的行为弄懵了，不耐烦地锤了祂一拳：“放我下来，我要睡觉。”
“不。”神第一次没有答应他的要求，抱着他几步迈出了家门。
·
临时关押血奴的牢房里突然发出了异动。
巡逻的血猎在监控中看到他们在睡梦中突然开始翻来覆去，好像被火灼烧似的滚来滚去，间或不断地发出嘶吼尖叫声。
好多人都被吓懵了，连忙配备上武器前去查看。
来到牢房门口时，里面的动静已经消停了下来。几名血猎推开门，立刻拔出枪对准里面的血奴们。
这些血奴都是伤过人的，对人血没有抵抗力，只要有人类出现在他们面前，他们就会控制不住地扑上去。
奇怪的是，这次他们进入之后，房间内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扑上来。
那种焦躁难耐的感觉逐渐消退，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清爽的感觉。他们满脸困惑地从地上爬起来，触碰自己的面容。
那些因吸血而扭曲的面容几乎都变回了正常人类的模样。
他们的瞳孔正常，尖利的獠牙也缩了回去。
“啪嗒”一声，血猎的枪掉在了地上。
奇迹发生了。
神离开之后，王纪寒一一核对了被关押在基地内部的血奴，惊讶地发现他们都恢复了人类身份。
因为嗜血而扭曲的肢体五官也最大程度地恢复了原样。
困扰血猎长达十年的问题竟然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，王纪寒一边庆幸当时能站出来跟神正面对话，一边又觉得努力了这么久的他们像个笑话。
一切都因神而起，现在一切又因祂而结束。
他们视神为最大的敌人，可到头来，竟然是这个最大的敌人解决了困扰他们数年的问题。
他都不知道他们该不该继续仇视祂了。
全国各地的血猎都逐一发现了这一事实，不约而同地将电话打到了他这里，他的手机一直震动着，没有停下来过。
莱芬奥抱着被子跟在他身后，眼神有些迷茫，等了好久，他才慢吞吞的问：“这就算……成功了吗？”
“成功了吧。”王纪寒苦笑一声。
他靠坐在墙边，手搭在膝盖上，深深地低下了头。
莱芬奥静静地站在他身边，不多时，他倒吸气的声音响起。
王纪寒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双修长的腿。
他缓慢抬头，刚刚还不告而别的神又重新出现在了他面前，这次还多带了个人过来。
连禾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，被冻得晕头转向：“妈的，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？差点没冻死我……”
“这是……”王纪寒觉得脑子转不动了。
“没用。”神开口道。
“什么？”
“没用。”神蹲到王纪寒面前，神色有些痛苦，“对连禾，没用。”
·
凌晨的医院里，来往的人少了很多。
连禾从核磁共振机上坐起身来。
王纪寒看着他的检查报告单，越看面色越凝重，忍不住出声问道：“连禾，你怎么回事？”
“能怎么回事？快死了呗。”连禾背对着他。
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闹得有些不愉快，连禾无法面对王纪寒，王纪寒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。但看到他现在的态度，他还是不由得怒从中来：“什么叫快死了？你能不能别这么摆烂？走，跟我去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！”
他上前一步抓住了连禾的手，被连禾毫不犹豫地甩开：“不去。”
“你……”王纪寒一时气结，想到连禾现在的身体状况，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强压着怒气放缓了语气，“祂想救你，祂的力量再加上人类的医疗科技，一定还会有办法的。你跟我走，我保证……”
“我不去。”连禾淡淡道。
“连禾！”
“你能不能让我消停一点？！”连禾怒吼，他跳下床，几步来到王纪寒面前，拎起那份检查报告，亮到王纪寒面前，“都这样了你们还想怎么折腾？！”
报告上标注了连禾的各项指标，每个数字都在说明连禾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，几乎到了随时都可能一睡不醒的地步。
王纪寒的嘴唇哆嗦着，说不出话来。
连禾咆哮完，感觉好像已经用尽了全部的精力，垂下手坐到仪器上，弯下了脊背。
死一般的寂静中，王纪寒听到连禾轻声说：“我累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