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脖颈隐隐作痛。
李月角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悬浮于空中,犹如一片无根的浮萍。
周身飘扬的文字如同沙粒般轻薄。
李月角心中涌起一阵不安,她又回到了这个虚无的空间。
熟悉的金丝汇聚成顶,李月角再次看到了另一个“她”。
而“她”同样也在注视着自己,只是这一次,金丝顶将“她”的一举一动无限放大,脚下虚幻的文字流沙皆逆流而上,倒向了“她”的方向。
李月角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,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。她的心跳微微加快,仿佛在触碰一面看不见的镜子。
果然,对面的‘她’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。
看到这一幕,李月角凝视着周围飘散的文字,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推测:
沙漏。
也许……她和另外一个自己,正处在沙漏的两端,而她所处的空间里的文字,便是这漏中流沙。
沙粒倾倒,就意味着此时此刻的李月角,她正处于上方的沙流池,所看见的一切应该都是倒置的景象。
若是流沙消逝殆尽,是否会影响到她自身处境?
然而下一刻,随着时间流逝,金色流沙逐渐层层堆叠起来,将另一个“她”的面容掩盖了起来。
李月角四处张望,试图找到沙漏的壁。
只是沙流池的空间太大了,这个虚空的世界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“系统。”
她呼唤着,却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回答。文字流沙轻曼舞动,此地竟然成了自己的囚笼。
李月角屏息凝神,似是要挣脱出这方天地,随即心念一动,眼前的景色骤然变换——沙漏无形的壁障,忽然变成了高清的屏幕,时时刻刻展示着她昏迷之后的场面:
却见这斯文书生一身狼藉,他深陷泥泞,脸上全无文官清流的风骨。
陈文昌被夺了兵符,没有料到那萧烬墨居然神兵天降,将他筹划多年的棋局顷刻间分崩离析。
他挣扎着爬了起来,喘着粗气,雨水污渍从他这半张交错的脸上滑落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
书生肩膀颤抖,似是在嘲笑着什么。
“杀了吧!都杀了吧!”
“反正这泉州城早就没救了!!”
单薄的衣袍被雨水打湿,黏在了皮肤之上,隐隐映出了他这具消瘦枯槁的身躯。
陈文昌伸出一只手,望了一眼天上月,继而无力垂下,接着自嘲一声:“……意气骄满路,鞍马光照尘。⑴”
“当年我被贬到泉州此地,我与我的妻儿一齐,本以为侥幸一死,却没想到竟被老天给摆了一道。”
他环顾了周身遍地的尸体,眼底满是哀怨和苦楚,“为了报答他们口中的好官这二字,瘟疫来时,我也是真心想救他们的。散尽了财产,四处贷钱,一封一封的奏章上书,却只能换来一箱一箱治标不治本的昂贵药材——”
“……可眼看就要好了……”
“——可眼看就要好了!!”
说到此处,他忽然俯下身子,四处寻找着什么,一双眼睛里全然是躁动的浪涛。
“可是、可是你看!你们看看!!”
书生趴在地上,他颤巍巍地捧起了一抔黑泥黄土,掌中的土块簌簌掉落于地,就如同他脸上的泪水一般。
“为什么这城土,根本就种不出粮食!?”
他语气激动,不断地张望四周,捧起了一手又一手的湿黏泥土,肮脏的土壤玷污了一身清正。
“贪官当道,朝廷拨下的赈灾钱粮层层剥削,豪门权贵冷眼旁观……后来、后来竟出现了你这种奸佞夺权,只能打仗、打仗!国库持续亏空,赋税加重,多少人被活活饿死了……?”
“萧烬墨,你走之前,究竟带走了多少?”陈文昌满手泥污,此刻的他完全抛弃了世俗身份,“不,不不,这都不重要了……”
书生身形摇晃,神情彻底落入了癫狂,“……谁曾想到,我这人生得如此倒霉?”
“倒霉到能让我的妻儿,在最困难的时候患了病,却连一碗米饭都吃不上!”
“这城里的人,饿得就跟发疯了一样,竟学了那易子而食的典故,”他仿佛回忆想起了那段残忍的时光,不禁捂紧了腹部,一边抖着嘴唇,上下张合,喃喃自语道,“但是我好饿,我真的好饿——”
“可是,可是我的妻儿……他们还病着!”
书生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,显然是在抵触那位年轻郎中曾对他说过的话:“但郎中、郎中却说……他们早就病死了?”
“我不信!我不信!!”
“他还说什么,让我不要在外面哭……?”陈文昌脸上的笑容再度浮现,他想想就觉得好笑,“说是怕有人因为饥饿……便偷走我妻儿的尸首、拿去分食?”
“我没哭。”
“我饿得没力气哭了。”
他笑得像个稚童,唯有疯狂摇头,嘴里喊道:“不过,郎中他说错了!”
“他错了!”
“……除了我,谁还敢吃我的妻儿?!”
陈文昌笑容扭曲在了一起,“那是我的!那是我的!!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
他飞快的走向眼前的几人,两手攥着刘朗的衣领,眸光绽放异样的光彩。
他喜出望外的喊道:“你不知道吧?就算、就算是你身后的那位尚书大人,他也肯定不知道吧?!”
“这婴孩的肉——嫩啊!!”
他笑出了泪花,血液涌上了脸孔,猩红赤白一片,显得狼狈不堪。
“还有、还有女人的……”书生将目光移向了玄衣男人怀中的女人,眼神是藏不住的渴望,“香,真是香!”
“这母鸡的滋味,只要是尝过一次,终身难忘——!!”
“……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,可以解救泉州城所有的人,”他松开了手,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李月角,两手险些碰到她的衣角,却被瘦长男人一鞭打中了小腿。
陈文昌吃痛,身形不由一颤,勉强才能站直了身体。
他笑了一下,对着男人无声念了几句口型,倏尔接着感叹道:“蠢、蠢啊!”
“我真是愚蠢至极……!竟然还妄想着让别人来救?”
“既然没有人可以帮我,那我不如自己亲手解救这座城!”
“为什么、为什么我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?!”
他圈着脑袋,似乎无法控制脑海里肆意奔走的情绪。
“粮食既然种不出,那就绑了城中所有能生的母鸡,不就可以吃蛋了!?”
“对,对!若是还能将这满城患病的人都绑在一块儿,再放置某处,作成瘟猪的肉,让他们自己内里消耗,又有谁会知道呢?”
“母鸡送去讨好贵人,蛋亦能交换减少赋税,富人享乐,穷人也能饱腹!所有人都能自给自足,这不就成了?!”
“这座死城是在我手上慢慢盘活起来的!从此以后,山高皇帝远……而我才是复活这整座城的核心——!”
书生嘶吼出了灵魂深处的呐喊,声嘶如破云际,他最终力竭倒地,缓缓淌下几行眼泪。
“你看我…我啊……”
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哭一场了。
食饱心自若,酒酣气益振。是岁江南旱,衢州人食人。⑵
李月角看着陈文昌被拖走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
“这些人常年食腐肉,还有瘟病未愈,怕是活不了多久了。”
年轻郎中从中慢慢踱步而来,他的背后背着一个朱漆木箱,上面还插着一块颇为眼熟的木牌。
这一路血染青砖,街道上皆是尸首残骸,只见他长睫低垂,眼底似有悲悯之色。
“陈太守,你我原本所求一致,我才自愿留下来,陪你救人渡难关。”
“这场闹剧该结束了。”赵墉看向昔日好友,目露遗憾,“可惜,你心病太重,早已药石无医。”
他抬起头来,一双视线打量着那两个人。
两人似乎刚刚谈完一笔交易,瘦长男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欣然,像是多年的夙愿于在此刻得到了满足。
待到场上的人开始收拾起了残局,年轻郎中方才凝神望向了萧公子怀中的那位李姑娘,继而道:“萧公子,李姑娘这是怎么了?”
此话刚一出口,男人便将怀里人拥得更紧了。
他警惕的扫了一眼这个年轻人,眼神冷淡,道一句:“与你无关,少管闲事。”
赵墉听出他话里话外,似在针对自己,却也只是轻轻一笑,说道:“等李姑娘醒来之后,麻烦萧公子替我转告一声——”
“就说,姜影姑娘已经醒了,她还想拜我为师,日后云游四海,悬壶济世。”
“当然,我拒绝了。”年轻郎中一抬手臂,“话已带到,我也该走了。”
“有缘再见吧,萧公子。”
那块木牌不知何时被他更改了。
正面还是问诊一次一百文。
背面却把馒头二字给涂黑了,改成了问心。
问心一次一千文。
陈文昌已经被人拖了下去,萧烬墨却还在回想他方才的那句口型,眉峰微皱,整个人的周身气场显得格外凌厉。
身在虚无之间的李月角,她见到此幕,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而屏幕之上,缓缓浮现出了几个大字:
【数据正在加载中……】
【正在上传连接……】
【正在唤醒天宫编号3345系统。唤醒成功。】
“宿主。”
久违的电子声音回荡在整个屏障之中,冰冷而机械。
李月角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,她抬头看向屏幕上的数据加载提示,耳边传来它的提示音:
“经过检测,发现泉州城存活人数。”
“以下判定为:成功阻止反派萧烬墨屠城情节。请宿主再接再厉。”
李月角余光瞥见屏幕之外,有个小小巧巧的身影飞快跑了过来,她定睛一看,原来是极乐楼的姜影姑娘。
姜影明显对面前的玄衣男人有些犯怵,她只得抽抽搭搭的拜别了昏迷中的自己,又忙不迭地朝着年轻郎中的方向奔去。
“系统,你该放我出去了吧?”
她盯着那位瘟神搂在自己腰间的两只手,眼神冷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