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河神堂的工事屋和仓库不够大,侧院里又搭了几间棚屋,用来堆放信徒们捐献的各种杂物。
侧院的泥地上放了几张塑料凳,搭上木板,铺着草垫,晒着许多蒸熟的黄芋饼,作为这家神堂的普济餐食。
阿蓝来的时候,还是阳光明媚的晴天,光线充足得把一切都晃出光晕。
她捐了些钱物,问有什么可以做的,就被领到侧院的棚屋里修一只破电视机。等她把电视鼓捣出画面,屏幕上恰好在播放一条新闻快讯:
“……近日京郊发生的汽车爆炸案死者身份现已查明,为三名持教会通行证的外籍男子。据教会通报,本次事故为汽车自爆。京郊市政局已开展对汽车生产及销售行业的安全大检查……”
柯林的照片夹在另外两名不认识的死者中间,在屏幕上停留了半分钟。
“阿蓝!阿蓝!下雨了,快来帮忙!”
坐着轮椅的另一位信徒在外间喊她。阿蓝便把电视关了,弯腰钻出门洞。云已经遮起来,落下一些雨丝。不知道雨会不会下大,但晒的芋饼要盖上塑料布。
那天清晨,海边蒙了整眼的深蓝色。那天也下了几滴雨。
礁石、沙滩。
阿蓝从侧边看着那张脸。他在看着海平面。阿蓝说没见过海,柯林就带她来了海边,包下了整片私人海滩。
其实她当然见过海。这片海都是她的,只不过请别人在经营。
柯林。这位客人没什么特别的。有钱、文雅、克制的,她见过很多。谁都想带她走,从普卡塞拉维的魔窟中。男人们似乎都有这样的救主情节。他们疯狂撒钱,但谁也带不走她。
柯林听起来像个邪教徒,向她说末日终将来临。他说这个世界有两种末日。他说这个广阔的世界只是一个狭窄的封闭的孔洞,是一个存在于致密无光的固体中的小小气泡。
他说那致密的无光的固体才是完全的存在,那里什么都没有,又拥有一切。阿蓝听不懂,但觉得很有趣。
他说世界的本质。很多中老年男人都爱说这个话题。但他的说法新鲜,他说世界的本质是一种名叫“因”的东西。“因”可以被分割成无限小,又可以组成无限大,“原因”是“因”所趋向的完全、完美状态,但“异因”才是它存在的真实状态,无论被怎样分割或重组,它都不完美,各有各的不同。
“异因”向“原因”转变的趋向,构成了一切运动,构成了时间。
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时间里,末日曾无数次造访。
他说末日有两种。
第一种是边缘坍塌。这种说法并非子虚乌有的想象,万国之战末期,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。南大陆沉没,君固雪山以北天穹塌陷,黑暗世界近在咫尺。但他说黑暗世界并非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,有数不尽的妖魔鬼怪和恐怖景象。那里什么都没有,只是终结。或不能称之为终结,如果没有开始的话。历代以来的陆上探索者们,习惯将之称为“绝对黑暗”。在运法修习者及因理学家的领域,他们有另外的称呼。
虚无境。
第二种末日更像是神话传说,听起来更遥远、更广大,发生的次数也更多。
那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,久到世界诞生之前。
大虚无境无边际的混沌中诞育了“初始意志”,如同所有“异因”,“初始意志”拥有短视的错谬,它看不见虚无境中完全、完美状态下的“原因”存在。完态被错认为消灭,它不想向完态演化,它想要永存。于是它吸引来更多的“异因”,积聚到足够多的程度,在混沌中开辟出时空。它在这片时空中分裂成无数独立的实在个体,由它们去寻找永存之法。
个体之间冲突不断,最终的个体消灭了其他所有敌人,将初始意志重新收集整合,凝结到自体实在本身。但如此一来,它的自体实在又因“原因”过多进入完全态,融入完满的黑暗世界“虚无境”。
自体实在灭失。初始意志仍存错谬,却有了依附不再自由,世界、时空,也就成了“二代神”的“自在境”。
但异因仍会不自觉向原因转变,同时又在拒绝被消灭,因此新的神仍会继续捏造新的实在个体。
它可以成为其中一员,等待下一个更强大的、足以杀死它的实在个体出现,将初始意志的所有权再次移交。世界便又迎来新的神。
这些后来的神,被称作“继承者”。
继承者的更换,就意味着当世的终结。时间也好、生物也好、自然规律也好,一切都将重新洗牌,只有完美趋向法则和不灭法则的对抗永存。
“如果一切都不存在了,那么这些,你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阿蓝问。
“二代神收集的初始意志有所遗漏,仅剩的这部分会在每一位继承者的代次降临,拿着小本本记录一切。”
阿蓝看着柯林,问:“你真的相信这些吗?”
柯林也笑:“有这样的说法。在伏萨朝时甚嚣尘上,被称作‘自然神派’。”
“那你信吗?”她又问。
“信不信的,有什么区别?”他把她揽入怀中亲吻,笑着说。
“如果你信的话,我也相信。”阿蓝说,“我不知道什么值得相信,但你看起来什么都知道。”
“如果我什么都知道,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。”柯林叹息。
“为什么?”阿蓝举起食指,试图推开他拧紧的眉头。
柯林不喜欢辛尔敏,和大部分因理学家都一样,他们只是畏惧于他。这个人野蛮、傲慢、专制,对学术界毫无尊重。他竟敢当着中枢那么多举足轻重的大人物,无所顾忌地将他一把拽出会场,丢进这个垃圾场一般的原生界。
柯林不知道辛尔敏在这座垃圾场中生活那么久,是怎么忍受过来的。
但柯林很有骨气。
辛尔敏的爪牙轮番上阵,举事实讲道理,想要说服他寄种人对人类社会有巨大危害,却根本无法回答他的诘问。
“是寄种人对人类社会的危害更大,还是人类对寄种人的危害更大?”
每一名寄种人投用,都会经过无比繁琐的前期筛选和调试,确保对人类社会具有足够的认同感和友善倾向,但因为他们拥有超人天赋,即便植入了系统死死地把控着,仍旧要遭受怀疑。
也有不知哪里来的小道消息,说其实在控制系统投用之前就已经有寄种人流出。目前来说,对寄种人的识别主要依靠控制系统,而非寄种人本身。辛尔敏想要灰晶素,或许正是出于这个目的。灰晶素可以直接识别寄种人本身。
但他不是搞情报的,小道消息是真是假轮不到他去判断,站在一个有良知的因理学人的立场上,寄种人有感知、有思想、有共情能力,人类所有的一切特质他们都有,柯林认为,他们的人权应当被认可。
辛尔敏把口水都说干了,还是没能打动这位固执的因理学家半分。
他也后悔。当初一个冲动把他弄了出来,如今总不能再原样送回去。若被视作他认输,今后防委会在这些学究先生眼中就更加没有威严了。弄得骑虎难下,滞留六十几天毫无进展。
“看起来,这位柯林先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,还有些固执,过于陷在自以为公正的立场,没能看见现实全貌。也不是完全不能改变。”下属阿格尼薇抱着乐观的态度向他建议放开禁足。
柯林不是第一次来原生界,他跟随考察团外出不止一次,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。他在拥堵的达蒙公路远望那座人造高山,据说是几十年来京畿的垃圾堆成的高山。山与公路之间低陷的一片是彼此紧邻毫无空隙的贫民窟棚屋。他从大路那头的王都高京出发,那里有安德洛所最大最先进的城市。
美丽坚固的王宫中,住着一群被神明直接庇佑的人群,被尊称为“圣血”。
“人类不需要神明。”辛尔敏向他阐释自己的信仰,“所以几千年前术师大氏族会灭绝。寄种人也是一样,他们的天赋对于人——驽人——来说,就是凌驾性的不公平。”
许多年前“人”并非是如今的定义,如今没有神力的普通人,被当时的“人”称作“驽人”。
“但如今须臾做的一切,不过是想取代神而已。须臾将成为新的‘神’。”柯林道破。
“不不,”他不认可,反驳,“我们从未想成为神,我们只是想让人能成为人。”
柯林不能不承认因为这句话动摇。
“我费尽一生的心力,做出某件称得上‘成功’的事情,是粗制滥造地重复做出前人早已完成的某个成果。只因那样东西被创造它的人销毁,而创造者本身也消失无踪。”
柯林无奈地说。
“我早就知道我的无能,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,因此只是按照我的兴趣做我想做的事情,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结果。能做出些什么阶段性的东西,留给后人参考就足够了。”
世事无常,这话用在哪里都合适。“谁能想到我的研究比我以为的更顺利,我做出了可以直接称作‘成果’的东西。于是我来到了和那位前辈一样的境地,要不要交出这样东西,交不交都会有人受伤害。进退维谷。”
阿蓝靠在他肩上,饶有兴味地望着他。柯林都觉得自己啰嗦,但她听得很认真,这让他很感动。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选。”他低头看着这张纯洁无瑕的脸庞,向她说,“我没办法像她那样决绝。”
“或许是神还没有决断好要让你怎么选。那就忘记它,再等一等。”她笑着跳起来,把他也拉起来,“我们去游泳。”
阿蓝穿着宽松的蓝色浴衣,她有一头顺滑的黑色长发,发尾剪得十分平整。她在日出前深蓝色笼罩的沙滩上快乐地奔跑,长发在风中自由飞舞。